不久前還生氣勃勃走著的亞希,已經不在了。等在前方不遠處的是地獄。那兒什麼都沒有,只有時間的殘酷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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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真正銘記於心的,會是什麼樣的事呢?我認為,那一定不會是什麼能輕易說出口的事。會在心底留下深切印記的事,在短暫的人生中,並不常見。應該是貨真價實只有「一生一次」的絕對性事物,卻到了能徹底顛覆我們人生觀的地步。現在的我,對到目前為止的自己,強烈感到羞恥。回顧自己活過來的道路,很明顯的,我的生活方式並沒有坦然面對自己。我深深覺得,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。
我的亞希,為什麼會是妳呢?為什麼在全日本那麼多活著的年輕人裡頭,會是妳發生這種事呢?為什麼天上那個大家所稱的神,偏偏選上了我打從心底愛著而且需要著的妳,硬把獨一無二的妳帶到我搆不著的遙遠天際去呢?把兩個人緊緊握住的手硬生生拉開,難道有那麼開心嗎?我們不過正細細體會著樸實而微小的幸福,到底有什麼理由,非要對我們做出這種極其殘忍的惡劣行徑呢?我們明明只是在偌大世界的一角過著每一天,靜靜地相視而笑,從沒給誰添過什麼麻煩啊。
直到現在,我都是對外界偽裝起自己而活著。我自行定下界線,認為自己的性格應該就是那樣、自己的人生應該就是這樣,毫不勉強地創造出父母、老師或社會所一廂情願想像出的我。另一個我,也就是另一個人格類型,必須一次又一次努力壓抑自己,穿戴虛假的外衣與面具,將赤裸裸的自己藏起來而不致受傷,同時繼續扮演外界人們都會滿意的我,從來沒有休息過……,以前我都想著,這樣就好了,沒有關係,這麼做也是無可奈何的。這樣做,比較會有人稱讚我。而且有時候雖然不自由,事實上卻很快樂。
我的亞希,唯一能讓完全像機器人的我,在體內流動起人類感情與血液的,只有妳。我幾乎早已忘了自己過去的所有事情,但妳出生之後發生的種種,我可是全部記得唷。生下妳之後,我才第一次變得比較像人吧。對妳而言,這樣的我或許是沈重的負擔。不過,妳一直是我的全部。我什麼都不是,但當我的孩子,妳卻仍舊率真誠實、不鬧彆扭,乖巧地長大。妳那麼優秀,那麼開朗,不論對誰都一樣親切……妳做我的女兒,真是太可惜了。
這樣的妳,現在已經不在了。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,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。到了這部田地,我也完全沒有再勉強忍耐下去的必要。最近的人,特別是年輕人,大部分都是想做什麼就去做。雖說這多少是時代價值使然,但再某種角度上,我還是羨慕得很。不過我也會覺得,雖然不是絕對學不來,但這還是一種和我無緣、因此我難以模仿的能力吧。現在,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後用力推著我,要把在心底深處抽痛著、全無偽裝、叫做「我」的生物,完完整整地解放出來……改變自己,不要再回頭看了。從現在起,我或許會變成妳不認識的媽媽。所以,我求妳,在這段期間,請妳暫時不要看著我……
我的亞希,閉上眼睛的妳,看來就像睡著了的風一樣。當時妳應該很痛、很難受吧……還下著雪,妳應該很冷吧……就妳一個人躺著,應該很寂寞吧,應該很餓吧,妳本來是想和我一起吃蛋糕……請妳等我一下,我終於可以一邊咀嚼著無底的絕望,一邊站起來了。現在,我想起妳那溫暖的笑容。我知道了,亞希,我知道了……我可是把妳生下來的母親啊。
聽過老鼠集體自殺的事嗎?牠們會因為恐慌等等的外部因素,而對「種族能否生存下去」產生危機感。心生害怕的牠們,會充分發揮「非留下子孫不可」的本能。一點也不誇張,牠們驚人的繁殖能力,能以等比級數的速度繁衍子孫。不過,一旦數量增加過多,牠們又會出於生態平衡的理由,為了調整整體的數量,而做出集體跳海自殺等行為,以了結自己的生命。就像盪到一端後一定會再往反方向盪回來的鐘擺一樣。現在人們的內心失序,或許正是因為在狹窄地球上以極高速度繁衍的人類,為了避免再做出更多破壞環境與戕害自然的事,而啟動了防衛本能。它先是減少生存者的數量,再讓活下來的人能繼續活到下一個時代。我並不是要正當化這件事。我只是覺得,自己不是例外,同樣是遍及全地球的大規模運動中,微小的一部份。
時代似乎已經走到它應該來的地方了。在這個世界上,事物大致都會依照「誕生—成長—成熟—衰退」的循環走著。沒有例外。若把它套用在歷史上,似乎也適用。結出來的果實再怎麼好吃、再怎麼有營養,如果放著不管,也一定會腐敗而掉落。絕對沒有人能阻止。我們當下能做的,充其量只是減緩它的腐敗速度。不過這樣一來,就非得除去讓它腐敗的害蟲不可了。請不要認為我只是突然關心起這個社會。實在是因為已經有太多好人難過哭泣了,如此而已。
還有,我不會有事的。我很好,妳放心。我已經整理好心情了。否定過去的自己,這樣就能毫不迷惘地邁步向前。
最後,我的亞希,我要謝謝妳。有妳當我的小孩,實在是太好了。我打從心底感激這種幸運,以我前所未有、豐富而深切的愛……
- Aug 17 Thu 2006 14:38
肅清之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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